要命的銀票

 謝桐生是我爺爺的好友,他兒子謝連8歲時,妻子患病撒手人寰。經人撮合,年輕寡婦白妮帶著兒子進門。這女人面若桃花,腮上的一對酒窩笑起來很醉人,就是好吃懶做,心地也不怎麼善良,把自己的兒子視為掌上明珠,對謝連黑臉白眼,謝桐生沒少和她生氣。

  那年,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旱,百姓家粗糧拌野菜充饑。恰在這時,鄰村有人在新疆開採和田玉,回鄉招采玉工。爺爺找謝桐生商量,一道出去掙些錢,度過荒年。謝桐生吭哧半天,有些膽怯,沒有表態。白妮用鄙夷的目光看著他,撇嘴冷笑道:“瞧你那點出息,當縮頭烏龜在家餓死吧!”

  不知是激將法起了作用,還是怕妻子看扁自己,謝桐生這才咬牙跺腳決定出去。

  兩人扛上鋪蓋,和一群新招的采玉工跟著老闆來到新疆阿爾金山。原以為是開礦挖玉,到了才知道,是沿著河灘在亂石中找玉。這座山位於新疆東南部,東端綿延至青海、甘肅兩省交界處,每年夏秋之際冰川融化,洪水從崇山峻嶺奔騰而出,把和田玉料沖刷下來,散落在河灘上。

  采玉工結伴出去,吃乾糧喝涼水,晚上找個背風的地方歇息,風餐露宿,沿著河道找玉。爺爺和謝桐生是莊稼漢出身,自然不怕吃苦,再加上運氣也不錯,找到不少純淨細膩、光澤瑩潤的玉料。

  幾年下來,兩人掙了不少錢,我家買了20畝地,謝桐生家蓋起青磚瓦房。

  那年夏天,找玉途中,謝桐生染上瘟疫,渾身癱軟無力。在臨時搭起的地窩棚躺了三天,高燒持續不退,爺爺嘴唇急得出了燎泡。這裡離出發地有400多裡,戈壁灘人跡罕至,連一隻飛鳥都難看到,只能聽天由命。謝桐生知道死神逼近,自己撐不下去了,用盡力氣撕開衣襟,拿出一張銀票說:“劉二兄弟,你把這兩萬大洋帶回去……”

  時光荏苒。我父親是老小,已經在縣城讀書,他上面的三個哥哥都結婚成家。奶奶不止一次勸說爺爺,讓兒子們跟你去新疆吧,在你身邊是個照應,咱也能多掙錢。這話不假,到新疆找玉如同彎腰撿錢。可爺爺苦笑搖頭,始終不肯同意。吃這碗飯不容易,找玉路上充滿死亡威脅,那裡空氣稀薄,環境惡劣,遭遇暴風雪道路不通,或在沙漠裡迷失方向,不是凍死就是餓死,河灘上常留下找玉人白花花的骨骼。外人以為找玉人能發橫財,其實那是拿命換來的。

  可憐天下父母心,老人們總為兒女著想,很少考慮過自己。

  當年,爺爺去新疆時還很年輕,如今告老還鄉,已經兩鬢染霜,腰也有些佝僂。爺爺進村時,從謝家門前經過,頓覺酒香撲鼻,院子裡像開起燒酒坊,他心生好奇,推門進去。謝連驚喜叫道:“哎呀,是劉二叔回來了!”

  原來,爺爺為謝桐生帶回來的銀票,白妮沒分給謝連一個子,全部給自己兒子。她兒子拿著這筆錢學會吃喝嫖賭、抽大煙,最後染上梅毒死去。丈夫死了,兒子又死了,白妮沒臉再待下去,就遠嫁他鄉。謝連十幾歲就到城裡一家燒酒坊當學徒,學會釀酒技術,後來自己開起燒酒坊。

  爺爺心頭一凜,想起接過謝桐生那張銀票時,擔憂地說:“桐生,我把銀票交給白妮,她恐怕不會給謝連一塊大洋吧?”謝桐生沉默半天,“她真要那樣做,一定沒個好!”當時,爺爺沒明白這話的意思,這時才恍然大悟,大筆遺產對後人未必是好事,有時反倒把他們毀了!難怪村裡有人說,別看謝桐生蔫頭蔫腦,這一招夠狠的,用錢“殺”了白妮的兒子,為謝連奪回房產。

  這天中午,謝連為爺爺擺下酒席接風洗塵,請他品嘗自己釀的燒酒。那用黑穀與小麥為原料釀出的燒酒清亮透明,喝到口裡奇香濃郁、餘味綿長,爺爺讚不絕口。一老一少邊喝邊聊,提及往事,謝連淡淡一笑,“繼母沒有給我分文,反倒成全了我。真要給我一大筆錢,我坐享其成,不知道珍惜,未必就能把握自己,說不定和繼母的兒子一樣!”

  這次爺爺帶回來一遝子銀票,打算給四個兒子都蓋處房子,再買上幾十畝地。請來風水先生,托著羅盤看過地皮,單等擇個吉日動工。不知怎麼回事,爺爺夜裡噩夢不斷,白天右眼皮還“嘣嘣”直跳,鬧得他惶恐不安,好像有禍事發生。

  這種不祥之感很快變成了現實。那天半夜,我家房頂突然騰起火光。好在開始火勢不大,一家老小都跑了出來。兒子們和鄉鄰要救火,爺爺擺手制止道:“這是陰火,是天意,無法救滅!”人們驚恐地望著滿院子火光,誰也不敢再近前救火。

  祖屋已經老舊,燒就燒吧,反正要建新房,要命的是爺爺帶回的銀票也被付之一炬,他半生心血連同兒子們的好夢一起化為灰燼。

  第二天,爺爺把兒子們召集在一起。他雙目如電,審視著一張張沮喪的臉,說:“事情既然到了這一步,說啥都晚了,那火也不知道是怎麼燒起來的。你們弟兄四個,一人5畝地,在地裡搭個棚子,自立門戶幹吧。老四正在讀書,他的地我種著。”爺爺說到這裡,目光變得兇狠起來,看了三兒子一眼,“老三,聽說你還喜歡賭博,往後沒人再管你了。你把幾畝地賭進去,就領著老婆娃子拉棍要飯吧,誰也幫不了你,誰也救不了你!”

  關於這場火災,鄉鄰議論紛紛。有人說我家人旺財不旺,也有人說我家命淺福薄,架不住大財氣。我奶奶是啞巴吃餃子,心裡有數,知道這把火是誰放的,只是攔擋不及,發現時火已上了房梁,事後也不敢說出來。

  自從爺爺買下20畝地租給人種,他又不斷往家兌錢,家境不再是勞動人民。幾個伯伯在不愁吃穿的環境中長大,變得無憂無慮,養成了遊手好閒的惡習,油瓶子倒了也不願伸手去扶。老屋已經陳舊,弟兄們無人肯出面操持蓋新房,眼巴巴盼望著爺爺帶錢回來,老子蓋房兒子住,天經地義。

  爺爺回來準備蓋房。不想兒子們各自打起小算盤。大伯暗中興風作浪,說自己是老大,理應在老宅院蓋新房;還把父母晚年的贍養問題也拿到桌面上說,將來要到弟兄四個家輪流住,不能全壓在他一人身上。二伯是個老實人,老婆外號“小辣椒”,伶牙俐齒不是個善茬子,鼓著眼珠說,大哥在老院子地方大,認為自己吃虧,要多給她蓋一間耳房。三伯脾氣暴烈,認為大哥太霸道,二嫂也不是東西,把砍柴斧磨得雪亮,放話說誰傷損自己利益就拼命!我父親年紀小,沒有參與其中。對三個哥哥極為反感,見面不想理睬他們。

  弟兄間的矛盾一觸即發,爺爺做夢也沒想到是這種結局,氣得兩眼發直,手腳冰涼。奶奶也直掉眼淚,怎麼生出一群狼崽子?精明的爺爺意識到這個家要敗了,敗就敗在自己帶回來的錢上!於是他夜裡就放了把火,使家庭矛盾沒有再升級,沒有鬧到拔刀相見的份兒上。

  分家後,幾個伯伯不甘餓死,只能自食其力,起早貪黑耕耘收穫,三伯也不敢再涉足賭場。他們都成了種莊稼好手,春種秋收、打麥揚場、犁耬鋤耙,樣樣拿得起放得下,先後都蓋起新房屋。兄弟們雖然分家單過,你來我往相互幫忙,關係十分融洽,農忙季節支起大鍋,弟兄們在一起吃飯。在外人看來,這個大家庭仍然是完整的。

  奶奶知道銀票還在,讓她感到奇怪的是爺爺閉口不談,以致讓她一度懷疑爺爺外邊有女人,還生出一大堆孩子。雖然事實證明爺爺沒有外遇,但銀票下落不明困擾奶奶幾十年。

  阿爾金山下的河道不寬,卻彎彎曲曲通向天邊,爺爺走了幾十年,也沒有走到過盡頭。他年輕時找玉走路太多,勞損太厲害,晚年兩條腿青筋暴凸盤成疙瘩,常在夜間抽搐痙攣,疼出一身冷汗。他臨終時,奶奶悄聲說:“銀票該拿出來了!”爺爺看了老伴一眼,扭過頭去,一聲不吭。奶奶瞪大眼睛不依,“你要把錢帶進棺材?”

  新中國成立後,農村劃成分,我父親在縣城中學教書,在家的三個伯伯都劃為中農。要不是爺爺放把火,他們不是地主就是富農,命運肯定是另一番樣子。三個伯伯暗自慶倖,說老爺子有眼力,這把火燒得好呀!

  那天,村幹部來對奶奶說,新上任的縣長要來你家探望。奶奶困惑莫名,你走錯門了吧?弄得村幹部也一頭霧水。新縣長腰裡挎支手槍,騎匹青騾子到我家,奶奶定睛一看──竟是謝連!

  謝連早就參加中共地下黨,他的燒酒坊是地下黨的秘密機關,如今擔任箕縣第一任縣長。原來,爺爺把銀票全部交給他,讓地下黨當活動經費,如今謝連是代表政府來還這筆賬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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