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流堂:劫波歷盡之後

 2012年1月10日,當黃苗子病逝的消息傳來時,張達自己也是一位八旬老人了。

  面對《中國週刊》記者的拜訪,他翻開一本相冊,找出了一張拍攝於1994年的相片,黃苗子、丁聰、楊憲益、吳祖光等人聚集在北京圖書館(今國家圖書館)一條樓道上,笑意盈盈地對著鏡頭。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歲月中,這些已故的老人們組成的文藝團體“二流堂”,在中國文壇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。

  張達站在照片中稍遠的位置,背靠自己創辦的“東坡餐廳”。上世紀90年代,這家餐廳作為“二流堂”經常的聚會場所之一,為這些文化名流的晚景留下了一份獨特的存照。

  結緣東坡樓

  一切是從一張招牌開始的。

  1986年1月,北京阜成路上一間不大的門臉,在門外打出了那個時代特有的宣傳語,“四川風味、服務首都、老少咸宜、童叟無欺”,這宣告了東坡餐廳的正式開張。

  穿著白色的確良襯衣招呼客人的老闆張達,是四川眉山人,蘇東坡的老鄉。在開張之初,他拜託川籍老鄉、老報人陳樾山找人題寫了匾額,四個大字,每個足有一公尺見方。後來他得知,為他寫下這四個大字的人,叫黃苗子。

  80年代,川菜館子在北京很少,“東坡菜”顯得尤其時髦。張達跟《中國週刊》記者回憶,當時有家《鄉鎮企業報》寫了一個報導,標題就是《顧客翹首問“東坡”》,大致講的是,行經阜成路的公車上,乘客都在問“東坡餐廳”到底在哪裡。多虧了黃苗子題寫的那塊招牌,使得人們不需要太好的眼力,就可以在車窗外一晃而過的風景中發現這家餐館。

  內行看門道。一天,一位顧客用過餐後,找來了老闆張達,問道,“黃苗子怎麼給你寫了個招牌?”

  一打聽,這個人正是漫畫家丁聰。張達看過他的作品,他高興地告訴丁聰,自己一直都是他的讀者。

  “瞎玩、瞎玩!”丁聰一擺手,接著說,他今天吃完飯,回去就跟朋友宣傳一下,他們經常聚會,往後有這麼個餐廳就好,可以常來。

  丁聰有愛好聚會的家風。他的夫人沈峻向《中國週刊》記者回憶,當年幾乎每逢週六日,丁聰的父親、著名漫畫家丁悚都在上海家中招呼來一大幫朋友,“樓上樓下,電影界、戲曲界、音樂界,都是上海第一流的人物,沒有什麼事,就願意湊在一起。”

  如今,丁聰依然與一大批文化界的老朋友不定期聚餐,每次都由沈峻負責組織,飯費輪流出,也沒有什麼主題,全靠一個“饞”字。而東坡餐廳的菜顯然不負眾望,例如,四川有道名菜叫東坡肘子,它的傳統做法,一是講究帶皮,二是在調味上突出薑汁。而東坡餐廳的這道名菜,不僅突出肘子的酸辣薑汁味,還能與醬燒、稀鹵等味道適當地調和在一起,奇香無比。

  “一道東坡肘子上來,筷子全都伸上去了,筷子一卷,誰手快誰就先將皮搶走。”沈峻至今記得當時的“壯觀”景象。自丁聰夫婦將東坡餐廳定為聚餐地點之一,這些筷子的主人,可以報上一長串如雷貫耳大名,例如黃苗子、馮亦代、夏衍、楊憲益、吳祖光等等,張達後來得知,這批人有一個統一的別稱“二流堂”。不能來的老人,餐廳還可以送餐。當年在丁聰的介紹下,東坡餐廳給住在中國畫研究院的葉淺予送去了一隻“東坡肘子”,另加幾碟四川菜,據說,一向不吃辣的葉淺予用筷子夾了一大塊肉入嘴後,大聲贊好。從此,張達每週末中午都要給葉淺予送一次菜。

  名頭打響,常來東坡餐廳聚會的名人越來越多。1990年,東坡餐廳舉辦了一場為夏衍祝90大壽的聚筵,參加者除了丁聰、葉淺予,還有著名藝術家黃宗英、黃宗江,作家王蒙等。張達特意上了範用最愛吃的鹵牛肉,丁聰喜歡的拌筍尖、豆腐乾拌花生米和四川泡菜,他總結道,這些人的口味是“樂必思蜀”。事實上,他們之中沒有一位四川人。

  一個耐人尋味的細節發生在這次聚會上,席間,身為浙江人的黃宗江忽然說,四川泡菜應該在吃飯時上桌才合適。

  這是只有行家才懂得的門道。

  共同的命運

  1943年,抗戰硝煙正濃。在重慶,一位名叫唐瑜的華僑為了周濟文藝圈的窮朋友們,自費建造起一座可住十多人的房子,起名“碧廬”。很快,這裡一時間成為文化名流薈萃的場所。曾在這裡下榻的主要人員有吳祖光、呂恩夫婦;金山、張瑞芳夫婦;高集、高汾夫婦;戴浩、盛家倫、方菁、薩空了、沈求我等。經常來此的則有丁聰、黃苗子、郁風、葉淺予、張光宇、張正宇、馮亦代等人。夏衍、潘漢年也與他們關係密切。由於這些人生活不拘形跡、自由散漫,有時便以“二流子”自我嘲諷。有一次郭沫若興致衝衝地跑來,要題匾“二流堂”,後來因為紙墨沒有準備好而作罷,但“二流堂”這個名字從此便傳開了。

  50年代初,隨著新中國的建立,“二流堂”的大多數搬到了北京,開始了一段新的生活。

  同樣感受到時代變遷的,還有遠在成都的張達。1950年10月,這個17歲的年輕人報名參加了中國人民志願軍,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。

  那時,這個小夥子還沒有體會到“戰爭”的全部意義,他只設想了兩種結果,“要麼就犧牲了,要麼就勝利凱旋了”。可命運偏偏讓他走了第三條路,在第五次戰役中,他成為了被俘的兩萬名志願軍戰士中的一個。兩年後,板門店停戰協定簽字,戰俘營開始對回大陸和去臺灣的戰俘進行甄別。張達被帶到棚子裡,對面左右兩邊各開了一道門,一個人問道,“你是去自由中國呢?還是去共產大陸?你們做出自己的選擇。”張達生怕說錯,特意用了全稱:“我回中華人民共和國。”然後被看守一腳踹向左邊的門,他沖出去,不管認不認識,抱起守候在那裡的戰友,熱淚盈眶。

  回國後,張達和所有被俘人員一起集中在遼寧省昌圖縣。一開始,上級還安排他們參觀工廠,“展示社會主義建設的偉大成就”,然後,開始了無休無止的政治審查,以及戰俘間互相揭發“變節行為”。最終,張達復員回家時,已經被開除團籍。他拿著復員軍人證、殘疾軍人證找家鄉政府民政科落實待遇,工作人員看看他,“你不是失蹤了嗎?……你是不是投降敵人了?”此後,他兩次報考大學,都因“控制使用”的內部檔案而被刷了下來,在人們歧視的目光中,他只能跑到岷江當縴夫。

  與此同時,“二流堂”的人們也領略到嚴冬將至的氣氛。1955年4月的一天傍晚,吳祖光和夫人新鳳霞在東單的一家小飯館請潘漢年吃飯,發現這位老朋友有些悶悶不樂。當天晚上,潘漢年在北京飯店被秘密逮捕。吳祖光若干年後在東坡餐廳的聚會上提起這段,依然心有餘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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